[周叶]视线-下
对于一直盯着叶修看，已经给被看的当事人造成一定程度心理压力这件事，周泽楷本人并没有自觉。
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站在门口走廊的阴影中，安静地看着那个驼着背伸脖子，脸都因为集中注意几乎贴到屏幕上的人。
叶修总是忘记开灯。
他从满屋都是人的时候坐下，屁股就几乎不离开座位，可以坐到整个训练楼都走空，窗外路灯点起，幽幽地从窗帘缝透进来少许。
周泽楷并不是最后走的那个。他只是站在一楼的队长办公室门前消磨时间，先是看手机，然后戴上蓝牙耳机听音乐，如果没有急事召唤，他会徘徊很久，直到整条走廊都变得安静，而他很亲切地不弄出丁点声响，声控顶灯都下班去了。
叶修注意不到他，几小时几小时地专心致志，当疲惫地伸懒腰起身，想起开灯时，无意识转头看到门口堵着一个高高挑挑的影子，这个人总会吓得全身一震。
动作很轻微，他有努力把持，不过周泽楷都看在眼里。
“小周……这么晚还没走啊。”
最开始，叶修哑着嗓子，很不自然地开口打招呼。
几天之后，看到周泽楷，他已经见怪不怪，没精打采地招手，转头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
像得到无言的允许，周泽楷会走进屋内坐在旁边。两人几乎没什么话可说，叶修依然忙忙碌碌整理资料，看录像，记数据，时不时在屏幕角落的对话框里和其他集训人员要资料讨论方案掐架拍砖。原本有一个职业选手在旁边，两人可以讨论讨论，无奈周泽楷在这方面帮不上忙。
叶修盯着屏幕，他看着叶修，有时候也顺着叶修变化的表情看看屏幕上发生了什么。
到睡觉时间，他说一声“走了”，就静悄悄地起身离开。叶修不再问他到底有什么事，实际上他本来也没想做什么。
每天都这样，他几乎已经是按照身体的惯性去做这件事，就像不需要思考就能摁出翻滚键位那么自然，所以当周末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到光线大亮的屋内，叶修平时的位子上没有叶修，而是坐得端端正正，和张新杰拿着文件夹讨论什么的喻文州，他不由得愣在原地。
“哦小周，找叶修？”喻文州只瞥他一眼就知道目的，“他在二号训练室。”
“训练室？”
周泽楷不由得重复一遍。按他的记忆，队员应该已经都结束每日练习了。而且二号训练室里装载的训练系统，是每天上午队员们热身和技术课题用的，全都是基础练习，叶修又不需要带新人，在那里到底是……
“热身。”张新杰抬头解释，“他后天陪练。”
周泽楷站在原地发呆。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理解。
喻文州摁着眉心抬起头，满脸凝重：“就是内部单人循环赛，明天抽签的那个，他也抽。我们可都努力点，别让他这个搅混水的把头名拿下，那人心就散了，没法继续训练了。”
周泽楷缓缓抬头，缓缓点头，转过身，往大楼出口的反方向走过去。
“去找叶修了。”喻文州看着门口笑笑。
“叶队没状态。”张新杰也意味深长地笑笑。
——
周泽楷越走越快，步子越迈越大。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心情有一丝昂扬，就像那天决赛前即将踏上赛场舞台时，谁都没有告知，只回荡在自己胸口里的圈圈细涟漪。
推开二号训练室的门，他立刻听到细碎而精细的键盘声。啪啦，啪嗒嗒，他几乎可以闭上眼，从按键声推测出来，叶修正在练习哪个项目。
戴着耳机，两眼尖锐地紧盯屏幕，叶修的侧脸十分严峻，眉头都蹙着，而不是平时那副懒散模样。看自己进门没有吵到他，周泽楷延续一贯作风，用和体型不相称的安静脚步走到他背后，旁观练习。
看过没多久，周泽楷的眉心微微皱起来。说不上有哪里不对劲，但叶修的操作动作似乎很别扭，很僵硬。基础练习并没有那么需要拼手速，但需要精确，稳，准。叶修的操作还属于职业水准，却没有他在职业联赛中表现得那么出色。
或许是手生吧。
周泽楷忽然意识到，他虽然和叶修对战过很多次，却没有看过这个人的日常练习。他很明白叶修的打法，了解他的战斗习惯，但不知道叶修在私下做过多少练习才能达到那样的水准。如果叶修平时就是这样状态慢热，他就不应该说什么。
于是周泽楷就这么看下去，一直站着，看过半个多小时，两脚都麻了。
叶修的状态在慢慢好转，可是……还不够。
既然连旁观的人都发现问题，那么操作者本人肯定感觉更明显，叶修不快地一把扯下耳机，左手捏着右手的掌根，好像很不舒服。
周泽楷径直从他耳侧伸过手去，从背后抓住叶修的右手。
这次叶修真是被吓一大跳。视野里忽然出现第三只手时，他的胳膊触电似的抽搐一下，椅子都发出刺耳的挪动声。
缩起肩膀抬头看向上方，他睁圆眼睛瞪着周泽楷，都笑不出来了：“你怎么神出鬼没的！既然来了就打声招呼啊！”
看他生气，身后的人忽然弄不清，他到底是在气被吓到了，还是恼怒刚才糟糕的表现。
所以周泽楷只是抓着他的手腕发愣，没有说话。
叶修过几秒就冷静下来，表情渐渐从吃惊变成意识到什么的僵硬，渐渐地又转为无奈的苦笑。
“被你看到啦？”
周泽楷点点头。
叶修左手摸把衣兜，似乎很想抽烟，想起训练室禁烟，又忍着。
“状态掉得厉害啊。毕竟我已经打算退役，很久没有系统训练过。”
叶修倒也不尴尬，很坦率地摇摇头。他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才避开所有人，自己悄悄地练习。
周泽楷盯着他，又看向屏幕，不仅皱起眉头，连眼睑都绷得很紧。
他这么严肃的模样，对于叶修来说还是很少见。看着他，叶修不由得侧头：“怎么？”
“……那一场，手伤了？”
周泽楷花很大力气才从嘴里挤出声音，声音很轻，就像不想让叶修听清楚似的那么低。
“那一场？哪一场？”
叶修却斜着嘴角，随意地笑笑。
“真的伤了？”周泽楷的眼神都开始渗出惊愕的光泽。他平时，目光的焦距总浮在空中，可现在却越来越利，扎得叶修浑身难受。
“没有，没有，虽然那之后手有一段时间完全使不上力气，还发麻，但是过几天就好了。”
叶修满不在乎地笑着回答。
“那今天……”
“没有手感。大概是白天干活搬资料，手指累着了。年纪大，体力不行啊。”
叶修自己也很疑惑地努嘴，毕竟这双陪他征战沙场的手，很少会用半个多小时都没热起来。
周泽楷点点头：“手操？”
“这些天忙，也没好好做。”
周泽楷一手捏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抓住右肩，指尖用力，手指就陷进衣服，力量径直传到肌肉里。
“哎哟，”叶修被他捏的挺疼，“轻点儿……”
周泽楷没理会他，上下试探地捏动他的手臂，又摁着虎口附近的肌肉仔细用指尖试探，很快就摇头。
“太紧张。都是绷紧的。”
“是啊，我说了嘛，热不起来。”
手臂的僵硬，叶修的感觉要更为直接。
如果说那次对阵周泽楷的手速爆发，对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完全没有影响，当然是假的。但叶修那之后就没再进行高强度练习，也不会料想到劳损这么过度，双手已经需要细致认真的调理，或许才能够回到职业巅峰的水平。
周泽楷又开始发愣。他在叶修旁边坐下来，握着他的手看许久，百感交集地挤出一句。“你太累了。”
“还好嘛。做后勤多轻松，打前锋才是真累。”
叶修慢悠悠地应付，本以为能把右手抽回来了，却发现周泽楷不仅没打算走，还拉旁边的椅子坐下，坐得是那么熟练，毕竟最近每天都如此。
不等叶修开口问他想做什么，周泽楷已经两手捧住他的右手，从虎口开始，拇指食指中指，一个一个关节，仔细地揉摁按摩起来。那双大手的指甲和叶修剪得同样整齐，也同样灵巧。力度非常合适，动作也很熟练，已经非常熟悉哪里该怎么用力，哪里的肌肉需要怎样放松。
被他碰过的地方有酸麻发热的感觉，然后渐渐就像有清水流过似的，变得松畅很多。
无言地让他收拾自己的手，这么过几分钟，叶修摇摇头：“你从哪学的？”
“医生。去检查的时候……”
周泽楷断断续续地说着，手上还在专心工作。看他娴熟的手法，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人按摩手部。这种放松手的按摩方法，叶修当然也会，可是自己给自己捏，毕竟还是不如另一双状态良好的健康手来得好。
“比赛强度太大，我们队也有人像你这样。我试过，有效果。”
周泽楷从他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按压到手腕，然后向上，拍着他的手臂，让肌肉松弛开。
叶修张开嘴，本想说什么，看他十分认真的神情，又把话吞回去。
空荡荡的训练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人，没再来第三个。周泽楷不嫌麻烦地将他的右手从上到下整理一遍之后，又拿起左手。
“你的手真凉。”
周泽楷低头嘟囔。
“我从小就这样。而且不是我的手凉，是你手热。”
“手温低，就容易僵。”
“嗯。”
原本还想快点把人打发走的叶修，在被捏半小时手之后，也提不起兴致开什么玩笑了。周泽楷安安静静，他也不说话，偶尔有一两句简单的，其实都没什么深意。
像是把正在挑拣的昂贵商品反复检查之后，周泽楷终于不放心地将缠在他手背上的温热手指拿开，把键盘推正。
“再试试。”
叶修看看周泽楷一副不看他练习就不走的坚决，慢吞吞地又重新打开训练项目。
这次，依然不是非常出众的成绩。中规中矩，但叶修的神情却已经没有原先的严肃。
最后，周泽楷点点头：“好多了。”
“还有点沉。”
叶修沉吟着十指交握活动手腕，又把所有的项目再过一遍。
这次又更轻松少许。
“今天休息吧。”
周泽楷看着改变不大的成绩，却终于露出少许笑容。他已经知道叶修的手并无大碍。
“嗯，被你帮忙，人情不好还啊。”
叶修利索地关电脑收拾，起身往外走：“请你吃晚饭？不过我觉得国家队的伙食就已经很好了。去外面吃，还容易拉肚子。”
“不用请，一起吃就行。吃食堂。”
周泽楷站在走廊里，看叶修拿钥匙锁门，指甲在走廊灯下反射着微光，忽然闭上眼睛。
“……你还能战。不要放弃。”
他站在叶修身后，很认真地告诫。胸口这么火烫，有千言万语可以倾倒出来，他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说出口。
他说得如此认真，八个字凝结的重量沉得难以言表，可叶修只是没有正经样地回头咧嘴。
“我说过哦？我可不会上场去替你们打，别对我抱什么希望。陪练而已，陪练啦。”
“我知道。”
周泽楷无法表达出心中的焦躁，只能垂下眼帘，任凭叶修大咧咧地搂着肩把他往食堂拉。
我知道。竞技状态不能勉强。
但是，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你要撑下去。等着我。
等我赢过你。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