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发完结。
比起其他猎人,蓝河的屋子显得更干净。他不怎么收藏猎物上割下的战利品,也从不在墙壁上悬挂动物头颅。
满墙满墙的书看起来更像是哪个隐居在山林中的学者,而不是靠着扛枪上山杀戮度日的人。
猎人集市两个月一次,而蓝河总是收成最好的那个,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打猎的。不管是贩售毛皮,肉,角或者骨架,他都很严肃,交货收钱,不再多说什么。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蓝河是在两年前变成这样的,他做猎人的历史很短,并没有像其他老猎人那样有丰富的经验,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能找到猎物。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开朗活泼的他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并独居起来,不与人来往。
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猎人集市散去之后,他还会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远处的山峦,蓝眼珠里有寻找什么的忧伤神色。
从没有人知道,蓝河的猎枪是空的,并不放子弹。他也从不安置捕兽夹,不设陷阱。他的房间里在书架后面有一个隐秘的,谁也看不见的床铺,他每天都换上新的稻草,等待上面多出被踩压过的痕迹。
“冷死了。”
在一次从市集上回来时,他刚脱下身上的披风,放下行李,就听到书架后面传来低声的抱怨。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沙哑,与安静的室内陈设很协调。
蓝河呆站在原地。屋里已经暗淡,日头西斜,他借着淡薄的橙黄光线,看到书架缝隙间露出来的一丝棕黑色。
“你……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上一次,听到书架背后的动静还是在半年前,他以为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与那个生物相见了。
“嗯?小蓝回来啦,来来。”
那抹棕黑色的主人低声笑着,书架外探出了一只兽爪向他挥一挥,招呼他过去。
蓝河解开束发的带子,摘下手套与长靴,终于鼓起勇气,绕过厚重木架形成的墙,走到那生物身边。
棕黑色的毛皮在窗口透进来的夕阳中泛出不可思议的金色,整齐,细密,像上好的绸缎布匹,又比那些单薄布料显得厚实暖和许多。
在他注视的时候,生物甩甩蓬松而长的大尾巴,对他抬起长长的嘴。那张面孔长得很好看,眼睛细细长长的,而脸上好像天然就带着笑容。
“叶修……”
这头狐狸有一个人类的名字。蓝河喃喃地叫出来,却自己都已经觉得陌生。
“想我了吗?”
睡在合乎体型的小床铺上,抬起头的狐狸对他抖抖耳朵,发的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类声音。
“没有,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为什么忽然……”
蓝河盯着他黑亮的眼睛,声音有点颤抖,说谎并不能起到掩盖的作用。
“这个嘛,因为我想你了呀。”
狐狸从床铺上起来,抖抖身上的毛,向前迈几步走到他腿边,用鼻尖蹭蹭他的膝盖。上一次走时,这个动物也是这么做的,虽然放在其他动物身上很像示好,但他好像只是在蹭痒而已。
蓝河试着伸出手摸上狐狸的头顶,毛很光滑很温暖,全身都变得暖和了,他手一碰上,就不想再抽回。
狐狸也很乐意让他摸,很高兴地将下巴搁在两只前爪上,抖抖耳朵让他挠耳朵后面。
“你不要再送猎物给我了。”
蓝河忽然轻声说。
狐狸睁开眼睛,想了想,将头抬起来看向他的脸。那副古怪的笑容还挂在嘴边,说话也漏出低沉的笑声。
“你不喜欢我了?还是我送来的猎物成色不好?”
“不是的……”
蓝河张开嘴又叹息,他环顾四周,屋里的大小家具,从床到桌椅板凳,到这些书和杯盘碗筷,几乎都是靠狐狸规律每月送猎物换来的。他并不懂得打猎,但狐狸却执拗地要求他自称是猎人,而不许对任何人透露一丝一毫关于猎物获得途径的事。
“我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我。你很久没露面,我以为已经被你忘记了。”
蓝河低声说着,两手捧起狐狸的长嘴,而狐狸黑得像墨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望进他的心里面。
“呵……如果我忘了你,那你今天拿去卖掉的那些东西都是谁送来的?”
“所以,我让你不要再送了。如果你只是觉得好玩才随便把猎物丢在我这里,我会很难过的。我不是要靠你养着,我也不想让你这么觉得。”
狐狸灵巧的从蓝河手上跳开,直走到房间里,跳上桌边的椅子端端正正地坐下,他将两只前爪放在桌上的样子,就像一个人似的。
“原来如此,你是欲求不满了。”
狐狸像人那样支起两只爪子笑嘻嘻地说。
“……我才没有。”
蓝河扁扁嘴,很久前,正严肃的时候,狐狸总喜欢说破坏气氛的话,可他今天笑不出来。
“那么想念变成人的我吗?”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只要你来见我,我就很高兴。可是自从我搬来这里,你就算来过夜,也不和我说一个字。”
蓝河走到椅子旁,犹豫地摸着狐狸脖子上的长毛,最后还是伸开双臂,轻轻抱上去。
“哎呀,自从丢掉领地,我也是很为难的呀,为了给你找猎物,还得经常奔波,忙得很。”
狐狸把下巴搭在他的肩上慢悠悠说着。有些沙哑的嗓音让蓝河听出来,它确实是很累了。
“那你怎么不来我这里呢,像以前一样,我给你做吃的,照顾你。”他摸摸狐狸的腿和尾巴,感到皮毛下藏着的身体好像又瘦了不少。
“不行啊!”
狐狸忽然提高声音,很决然的说道。
蓝河被它吓一跳,就看到它溜出胸口,又将双爪放在桌上支起来,很深沉很严肃的样子。
“你做的饭那么难吃,想想就怕啊!”
狐狸提高声音叫道。
“……”
“哦,小蓝,别生气,别去拿扫帚,”狐狸赶紧摆摆大尾巴,“我骗人的,你做的饭很好吃,其实我一直很想念你,但是我不能来。哎呀,别逼我说这些话嘛,多不好意思。”
手已经握上扫帚杆的蓝河眯起眼睛,冷冰冰的盯着他:“没听说过你还会不好意思。”
“确实有点,力量弱到都不能变成人也不能说话,我也是要面子的嘛。”
狐狸的语气还是那么轻佻,但是蓝河的手却从扫帚上离开了,他凑到狐狸的眼睛前,上上下下的看他身上,忍不住担心起来。
“你的伤那么重,那你更应该来找我。”
“我给你送礼物,不是要雇你照顾我,我也不想让你这么觉得。”
狐狸满不在乎地说着与蓝河不久前说过的那句相似的话。他又把像手一样灵活的大尾巴上下抖一抖,忽然向蓝河招招。
“现在还是不能变成人,但至少我已经能说话了,只要你说想让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
夕阳变得更淡,屋里也暗得快看不清狐狸的脸了,蓝河眯起眼睛,表情十分复杂,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他俯下身捧起狐狸的嘴,在鼻尖上轻轻的亲了一下,转过身往厨房走去。
“我给你做晚饭。”
——
蓝河第一次见到叶修,是在三年前的严冬。
那时还在与家人同住的他,时常带着剩饭前往附近山上的庙前空地喂流浪的动物,那天忽然风雪交加,太冷站不住脚,他只好进庙里避风,一抬头就看见穿着白色旧单衫,手上还夹着烟卷的年轻男人正微笑的看着他。
“你为什么坐在佛像上?”
蓝河看着那个人,疑问实在太多,只好先说心里最先蹦出的那个。
那男人衣着平常,鞋子都没有一双,赤脚踩着佛像手臂,烛光摇曳照着他的脸,眼睛细长,黑色眼瞳反射出一点光,看不清晰,只有披在肩上参差不齐的棕黑色头发蓬松而柔顺,不像人类的头发,更像是动物的毛皮。蓝河盯着看,竟想上手摸一摸。
“我坐在这里,因为我就是神啊。”
男人吸一口烟,笑着说道。
蓝河实在感到莫名其妙,不想搭他的话,在庙里躲过风雪之后,他正要走,男人却从佛像边下来,走到他身边,撑开一把大得出奇的伞,对他又转头笑笑。
“雪还很大,我就送你一程吧。”
“你是这寺庙里的人吗?”
蓝河走到伞下,忽然就不觉得冷了,伞下面好像有个火炉似的,暖融融的。
“应该是反过来说,这地方是我的。你站在这山头往远看,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归我管。”
男人叼着烟,他的烟慢慢烧着,雾气绕在蓝河身上,蓝河透过雾的缝隙向后看,发现男人身后,不时有一条与头发同色的大尾巴,轻垂着扫来扫去。
知道他在看,男人也不介意,只是笑笑:“好看吗?我的尾巴。”
蓝河点头:“好看。”
“你想摸就摸摸吧。上次我让人摸尾巴,还是好几百年前的事。”
男人将尾巴绕到身前,长毛的卷稍缠上蓝河的手指,蓝河看着手陷进大尾巴中,觉得自己像着了魔似的,心里又热又紧。
“我一直在那里看你。”
男人看他摸着,忽然说道。
“看我?”
“你很有意思。”
男人不多解释,只打着伞,看雪花扑簌着落下。
蓝河盯着他的侧脸,竟然觉得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一时冲动,就拉着他的胳膊说出来:“下次,我也给你带饭。”
男人抬起手,拨开他被风吹散到鼻子上的额发,细长眼睛眯着,笑得很不怀好意,可蓝河却不觉得害怕。
“好,我等着。别小气,记得多放肉。”
“我叫蓝河。”
“我知道。我叫叶修。我的真名很值钱的,不要到处乱说哦。”
——
波澜不惊来来往往,渐渐熟悉之后,有时候叶修是人的样貌,有时候干脆以狐狸的样子示人,只是他喜欢吃的东西什么时候都一样,吃完了还要喝杯茶。
认识一年有余时,有一天,男人忽然离开山上,走到他窗前,用伞轻轻叩窗棂。
“接下来可能要去料理一些麻烦的家务事,事情闹得大,我就回不来了,给你道个别。”
春暖花开时节,却听到分别的话语,蓝河伤感地看着那人孑然一身,撑着伞站在飘散的花瓣中,忽然知道了。
知道他的心思早就纠缠在这个人身后那条又蓬松又软,比任何绫罗绸缎或者珍宝,都要珍贵的大尾巴上。
“不行,你一定要回来!”他用力推开窗,大声喊。
那时叶修露出的惊愕神色,蓝河一辈子也忘不掉。
“你要等我?”
“要等。”
叶修沉思良久,向窗口伸出手,拉过他的衣领,将嘴唇轻轻贴在他的嘴角。
蓝河不知那是亲吻,还是什么仪式,叶修很快就将嘴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出一段很长的话。
那天之后,蓝河就离开从小居住的城镇,搬到深山中的无人小屋,渐渐从修缮屋顶开始,靠着每月按时在后院出现的猎物,一点一点,将这什么都没有的空屋,建成温暖又用具齐备的民居,给叶修留好的床铺,只温热过四五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被动过。
直到半年后的夕阳西下。
——
“本来想着,你忘掉我就算了,可你住在这里,一直不走,我也就只好撑着这把快散架的老骨头,使劲给你打猎了。”
叶修大言不惭地倚老卖老,一边张开嘴使劲啃着爪子里抓的糖醋排骨。
“为什么总想着让我忘记你,也不想想当初是谁让我在这里等着。”
蓝河坐在他对面,盘里也是一样的菜和饭,却不吃,只是撑着脸看狐狸。
“哎呀,万一我等到你老死都变不成人,那你不是得做一辈子的处——”
狐狸还没说完,脸上就被蓝河扔出的骨头砸中。
“那就快变啊。努力变。”
蓝河抓过扫帚,重重地敲着地板。
狐狸扔开骨头,舔舔鼻子,又用爪子抹抹脸,转身用尾巴将自己团起,忽然屋里大雾弥漫,蓝河眼前花白成一片,还没等看清,雾又散了。
又是穿着白衫,披散着光滑乱发的男人,笑嘻嘻地坐在桌边。那张脸说不上是俊还是平淡无奇,却有让蓝河挪不开眼睛的某种东西。
“只许看,不许摸啊。”
叶修刚笑嘻嘻的说完,蓝河就猛地扑抱上去。
“哎……都说了,不能摸。”
在他抱上那瞬间,就砰地变回狐狸的叶修,很遗憾地舔舔他的耳朵。
“留下来吧,别再走了。”
蓝河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独自一人等了两年,一句话都没有说,现在却哭了。
“说说,你喜欢我什么地方?能让你等我这么久。”
狐狸没有人形时那双修长而灵活的手,只能用鼻尖碰碰他湿润的眼角。
“那你呢?先说喜欢我的不是你吗?”
“咦?是你吧。”
“胡说,你酒量那么小,喝醉之后抱着我乱亲的事情,难道都忘了吗?”蓝河揪起狐狸后颈上的皮。
“忘了。”
“再说一遍试试?”
“没忘没忘。”
“你还没回答呢。”
狐狸坐在他腿上,舒舒服服蜷成一个球。
“没原因。我乐意喜欢就喜欢。被大神叶修主动告诉真名的人,你可是头一个呢。”
“那时你就看上我了?”
“谁知道呢?你猜。”
END.